■王海侠
母亲的童年,一路弥漫着浓浓淡淡的酒香,因为外公是卖烧酒的。
母亲常常向我们讲起那些如花香一样令人留恋却易逝的日子。大大的场院里摆满了挺着肚子、弥勒佛一般的酒坛子,外公坐在门槛上拿着小酒壶,不时地抿一小口,然后是满足地、长长地叹息。年幼的母亲便上前来,学着他的样子,也抿一小口,长长地、满足地叹息。外公瞪着母亲,嘴角却露着笑意。
外公是陕西商州人,陕南的农人都从祖辈那里继承了烧酒的手艺,外公最拿手的是烧玉米酒。母亲出嫁不久,外公病逝,母亲随父亲来到西府,从此她再也没有喝过家乡的玉米酒。
在我们面前,母亲几乎不提往事,但会在过年过节时烧玉米酒给我们喝,那酒喝起来绵软微甜,很像醪糟。后来,我发现母亲总会在红木板柜中藏上一瓶酒,大多是廉价的散装白酒。
母亲在一天的忙碌后,总会抽空拿出酒瓶抿一小口,然后是长长地、满足地叹息,好像生活所有的苦和累,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消解和抵偿。那时候的母亲像个男人一样劳动,父亲已经病倒,我们五个儿女都要靠母亲的双手来养活。酒对于母亲来说,就好像“大力水手的菠菜”一样,可以为她增添无穷的能量,来应付生活的种种刁难。
母亲的性格极温柔平和,属于最传统的中国女性,与白酒的浓烈似乎并不匹配。那个年代,喝酒的女人会被认为有损贤妻良母的形象。但母亲对病了多年的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,对我们博大无私的慈爱,对身边所有人温和亲切的善意,使她获得了原谅,因而她得以幸运地保留这一生最大的爱好。
一次母亲喝酒后突然剧烈腹痛,她得了胆结石,从此与酒绝缘。父亲走了,酒也不能喝了,母亲的人生仿佛失去了乐趣。她只认得很少的字,因而不能读书看报,她眼睛不好,也不看电视。她唯一的娱乐就是绣鞋垫。她顶着白头发,戴着老花镜,眼睛凑得很近一针一线地绣着花,用布满老年斑的双手,缀补着寂寞的光阴。
我突然很想念母亲喝酒的样子——微微仰着头,细细地抿上一小口,那一声长长地、满足地叹息声,仿佛一直回荡在遗失的岁月里。很久了,母亲都没有再提起过酒,我以为她已经把酒忘了。直到那次与母亲闲聊,她说:“等到最后的那个时辰,就让我喝一口吧,真香啊……”
我没有料到酒在母亲生命里的印记竟是如此之深,最后时刻她只愿带着酒香离开,酒竟有如此大的魔力么?像很多懂酒的人一样,母亲爱酒但不嗜酒,酒只是她生命里的点缀,每次只要那么小小的一口便已足够,然而却又不可或缺,这其中的妙处,在我这滴酒不沾的人是无福领略的。但我总算隐约地懂得了母亲,她何以在艰难的人世如此迷恋一种液体,或许只是因为酒,能够给予处在生活重压之下的人们某种慰藉,能够点燃生命和灵魂里的某些东西吧。